原创霹雳蹄花蹦迪班长
除了自己的头发之外,
他们能支配的一无所有。
那就让这唯一拥有的东西,
留下追求过自由的痕迹。
年,杀马特终于从现实里灭绝了。
对于许多网民来说,一场持续了17年的,围剿“脑残”审美的“拨乱反正”战役终于迎来了全面胜利。
从年开始,从反对低俗土味的“小清新”,到单纯不理解杀马特的路人们,曾共同对杀马特发起过一次规模史无前例的大围剿——
起初,这场围剿的小阵地是从反杀马特吧开始:
在这里,每天都有反杀网友用侮辱性的语言给杀马特们“讲道理”——
“杀马特是音译词,来源于‘smart,意思是时尚”
“但你们见过哪个上了大学还玩杀马特的?你们配称作为时尚们?你们就是群学小日本,丢中国人脸的东西!”
更极端一些的,甚至连道理也不讲,直接把杀马特的QQ挂出来,一边骂杀马特是脑残,一边呼吁大家一起人肉杀马特,“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脑残是谁”。
放在今天,不管对象是谁,人肉都是侵犯隐私的争议行为。
但在当时,因为杀马特在许多网民心中已经是“害死人”的东西,所以大部分人不但为此拍手叫好——
甚至还建议一位母亲“应该尽快带玩杀马特的女儿去看心理医生。”
在民愤沸腾到极点时,甚至还有人在反杀吧搞起了行为艺术:
“为杀马特收集1w句杀马特滚出中国。”
最后,在这股反杀潮不断膨胀热化后,反杀党还一度联合帝吧一起出圈,先是潜入了杀马特吧里发了成百上千条侮辱杀马特的帖子。
而杀马特吧的吧主,也在这次进攻中被反杀党抢走:
随后,反杀党们还深入了杀马特的各种千人QQ群、QQ炫舞房间,在用同样的手段篡权后,便解散群,并大肆辱骂,迫使杀马特放弃游戏——
很快,在网络上,杀马特便彻底灭绝了。
如今,在网络上这些群都已经彻底不见
但反杀并没有就此放过杀马特。
线上狂欢后,很快,就连在线下,杀马特们也遭到了反杀们的重拳出击——
在李一凡《杀马特,我爱你》的纪录片里,有一位杀马特回忆起自己的被打经历:
“当时特别狠,有一回我一个同伴,直接被两个人按着,用打火机把头发给漂了,去派出所也没用,因为我们连暂住证都没有,去了还会被查。”
那时候,打杀马特的人个个都认为自己是英雄,争相在网上炫耀。
但即便十几年后,很多人都从未意识到,自己当年到底做了一件多么残忍而荒诞的事情。
直到今年,一部叫《杀马特我爱你》的纪录片上映后,很多人才明白,那些当年被无故殴打的人其实不仅是杀马特:
他们可能还是留守儿童。
可能是为了供妹妹读书出来打工的哥哥。
可能是每天都要工作12小时以上的底层劳工。
而过去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我们,和杀马特青年一样离开校园步入社会后,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也不过是可替换的工具人,只是分工有所不同罢了——
更何况,相比一直遵循世俗规则,上学时好好做题,上班后按时打卡按时写周报的我们,杀马特青年还至少追寻过“自我”到底是什么,并冲击过规训自己的秩序。
于是,我们后知后觉地发现:反杀马特这出闹剧,其实是一场悲剧。
一场关于底层劳工彻底被边缘化的悲剧。
杀马特,
一门来自残酷工厂的地下文化
站在审美制高点,许多人刚开始都认为杀马特不过是一种“舶来文化”——
怪异的发型和穿搭,是在模仿80年代末日本的“视觉系摇滚”:
只不过在他们眼里,比起真正的视觉系朋克,杀马特的造型过于廉价、粗制滥造,用舶来都显得有些客气,更像是山寨——
“实际上,他们就是群文盲,根本不懂啥是朋克,还妄想模仿”。
但其实这一切,都是“审美人上人”对中国杀马特的意淫式解读。
事实是,或许当年罗福兴创立杀马特时,的确借鉴了一些视觉系元素。
但绝大多数杀马特们,在染发之前,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视觉系,什么是华丽摇滚。
真正将他们推向杀马特生涯的,根本不是朋克,而是一场被血汗工厂压迫出的集体叛逆。
被工厂压榨到极致后,杀马特成了边缘打工人的情绪出口。
在纪录片的开头,李一凡随机采访了七八位杀马特,问他们都是什么时候辍学的?
结果得到的统一答复,都是13岁、14岁,甚至年龄更小的,12岁就辍学出来打工了。
因为年纪太小,所以正规大厂都不敢雇佣童工,只有一些藏匿在城中村或者城边村的黑作坊才敢雇佣他们。
一样的年纪,当城里孩子无忧无虑盯着可以拨号上网的奔腾电脑探索更大世界时——
他们却必须时刻盯着工厂里的又冰冷又危险的机器,稍有不慎,就可能永远失去手指头。
而一天12小时、一个月不到两天的休息,更是让杀马特们常年都处于过劳状态。
在这些黑厂里,他们唯一的安全保障措施就是:“嘴里经常含一片柠檬,防止自己走神。”
这并非夸张。
即便日夜提防,一个叫小钟的农村孩子还是在打工第一年,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指尖。
小钟本以为这场意外老板至少要给自己些许赔偿,结果没想到老板直接说:“你爱做不做,反正你年纪又小,你出去也找不到工作。”
最后,小钟为了生计,只能忍气吞声在这家黑厂躺了三个月休养康复。
直到多年后接受采访,被问及为什么不去相关部门维权时,他才说:
“我当时连什么是劳动局都不知道。”
其他同伴们看到小钟的遭遇后,却也只是感慨:“没办法嘛,为了生活,好多人都是断手断脚,这有什么啊,想开了就很容易。”
懵懂,无知,软弱,是当时许多杀马特刚开始进城务工时普遍的状态。
在许多老板眼里,这些特质也意味着他们“十分好欺负”,所以即便落下残疾,也不会赔一分钱。
在他们眼里,杀马特早已不是人,而是赚钱工具。
为了避免被查到雇佣童工,有的厂甚至还提前准备好大箱子,这样“有人来检查,把她塞箱子里就不会罚款了。”
有的杀马特想逃,但为了防止他们跑路,老板却会同时扣押他们的身份证和工钱:
按照约定,头一个月如果走人,一分钱工资都没有。干够三个月才能结钱,在此之前,只能预支工资,前提是有时候得抵押身份证。
因为打工者处于弱势,所以抵押身份证几乎已经成为了传统默认行规
在这种极端压榨、束缚的工厂环境下,小莉曾经一度产生过自杀的念头:“那会我特别的压抑,经常在网上搜安乐死药物。”
“和我妈倾诉,她就会骂我,说自己也不需要休息,只要挣钱就行了,为啥她就没事?我那会就真的不想活了。”
就在小莉趋近绝望时,一次在网上与杀马特的偶遇,让她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,并重燃了生的希望——
“厂里有个人,她搞了一个有三种颜色的头发,还穿那个带铆钉的靴子。虽然我和她们不是很熟,但我能感受到那种性格的气氛。
她们就是自由,就是个性的,我当时就觉得,我的人生必须发生一些转变,我也要成为杀马特。
哪怕,这个选择是错误的。”
或许小莉的故事有一些极端,但在当时,许多打工人选择成为杀马特,却都和她一样——
是为了找一个情绪的发泄口,是为了自由,为了摆脱工厂的束缚,找到属于自己的个性。
哪怕这种自由是一种幻觉,他们也可以让大部分时间属于工厂的身体,打上自己的鲜明印记。
既然除了自己的头发之外,他们一无所有。
那就让这仅仅拥有的东西,留下追求过自由的痕迹。
杀马特,
让他们重新有了活着的感觉
起初,很多人玩杀马特只是一次关于个性的尝试——
在搞杀马特发型前,小安最嫉妒的一件事,就是有一次星期天,她去溜冰场时遇到了两个杀马特女孩。
“她们一进去,大家好多男的都在尖叫你知道吗?当时老伴直接说免单了,我问我们难道不是女的吗?你要免单就全免单。”
“结果老板说,哪天你把头发也搞成这样,我就给你也免单”:
从此,在安小白心中便对杀马特有了一个隐约的认知:
当杀马特,搞个发型,就可以从流水线上的底层工人一夜之间变成大明星。
为了验证这个念头,她立刻和姐妹去做了头发,结果刚进溜冰场,就开始有男孩过来主动问她:“美女,要不要拉一下?”
那之后,她就开始拼命染发换发型,业余最大的爱好,也变成了去溜冰场玩杀马特。
有一回身上已经没钱去溜冰场了,结果站在溜冰场外,小安的脚“不自觉就自己动了起来”,“总感觉这个溜冰场里没我好像就不完美了。”
你可以说,小安这样的行为有一些“虚荣”,也可以说“做发型变大明星”的想法是“肤浅”——
确实,在溜冰场成名后,有一回小安没做头发去溜冰,结果真没一个人再认识她。
但对常年处于压迫,已经毫无个性的打工人而言,如此“肤浅”的发色带给他们的改变,哪怕只有一点点,往往也是巨大的。
它,让从不敢跳舞的哥们,头一回赶在网上“炫”一把街舞:
“换了发型,我感觉我就是另外一个人,性格右边,整个人人生都不一样了,会颤抖。
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的,但对我这种闷骚型的人来说,玩杀马特,就是最适合我了!”
对于头发的力量,创始杀马特的教父罗福兴曾这么形容:“通过玩头发,他会发现改造自己身体就能获得存在感,还有优越感。”
可能在你眼里,这种快乐和优越感很浅薄。
但“每个人对快乐的理解,都是不一样的,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强大了,而且他获得了他想要的东西。”
“那时候他就和其他的工人已经不一样了,他不会再低下头忙忙碌碌,每天像机器一样做事情,他会去寻找真正对他有意义的事情。”
这,就是杀马特发型的力量所在——
虽然年轻工人们没有因为杀马特真正觉醒阶级意识,但在潜意识里,他们已经在用这种外人看来“幼稚”又“肤浅”的杀马特文化,向工厂发起一次反抗。
为什么三和大神远比杀马特要惨?
在城市的另一些角落里,还存在着一群和“杀马特”们很相近、但命运又截然不同的年轻人们。
他们和杀马特一样,当中许多人都是留守儿童,辍学外出务工,进过黑厂,受过剥削,也对工厂产生着相似的抵触心理。
他们,就是三和大神。
一群一个月可能只工作十天不到,却在深圳依靠日结零工、睡大街、甚至是变卖身份证活下去的年轻人:
图片来源:《人在三和》
同样是抵触工厂,大神却比杀马特惨太多。
杀马特们的“抵触”,表达在宁愿把两块钱的泡面放进冰箱里吃两天、肚子饿到捡路边的甘蔗也不愿意进厂打工,因为“能在外面玩一天快活一天是一天”。
像东莞的溜冰场和石排公园,都是以前杀马特们爱聚集的地方。
“大家身上虽然都没有钱,山寨机音质也很差,但在江边放歌听音乐,就能一晚上很开心的过去。”
可如果最终实在饿得不行,杀马特们还是会重返工厂谋生,或者自己另辟蹊径去创业。
但三和大神对工厂的抵触,却有一种“不死不休”的“气魄”。
当他们陷入状态,连城中村里15元一晚、长满臭虫的床位都住不起时——
大神们却宁愿捡几片纸壳睡在海新人力市场的走廊上、向同伴乞食、往往都不愿进厂找份长期工作来保证温饱。
在一部纪录片里,有一个小伙白天害臊不敢出门,甚至全靠“每天晚上捡垃圾”才能维持生计:
从这点来看,似乎大神们精神上要比杀马特更有“骨气”一点,但在现实里,却比杀马特惨太多。
因为现实里衡量惨的标准除了穷不穷,还有是否孤独,是否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惦记,是否死了以后有没有为你叹息的人,哪怕只有一个也好。
在城市里,杀马特们有“家”,而大神们却只有孤独。
玩杀马特的孩子们在网上都有家族,像“葬爱”、“残血”都是当时的大家族,虽然都是陌生网友,但只要进了家族,大家就是“比我亲哥感情还好的兄弟姐妹”。
“有些时候你去网吧里面包个通宵,说不定一整个通宵都在聊天。找不到工作没关系,在QQ群里吼一嗓子,随时都可以去谁谁谁那里。”
这就是杀马特家族的凝聚力。
多年后,有人在快手复兴家族,曾经的家族成员直接为他打赏了元,其中元都是借来的,但这就是他心中自己对家族的责任感。
但大神间的友情,往往只停留在彼此身上都有工作、有钱时的“互惠”:今天你请我一顿,明天我有困难了,你也得请我吃一顿。
可只要有一天你不想工作陷入了状态,知道你还不起人情后,哪怕是曾经借过你钱的人,也只会删掉你当作看不见:
甚至有时候,为了一点点利益,就连同住许久的“老乡”朋友,也可能说翻脸就翻脸。
在三和,有一个广西酒鬼有一次打完工后和老乡一起洗漱,结果扭头就发现老乡把他的工资、手机、钱包、身份证全都偷走了。
彼时,他妻子刚与他离婚,在承受感情打击后,朋友的背叛让广西酒鬼彻底丧失了对人的信任,从此他便永远留在了三和,日日买醉度日。
而据他自己所说,他留在三和的另一个目的,则是想找到当年偷他东西的那个老乡,“不是想要报复,就是想问清楚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。”
来源:《岂不怀归:三和青年调查》
可能你会疑惑,为什么在同样的出身下与压迫下,杀马特们能拥有友情、凝聚力,甚至愿意为了生活奋斗。
而三和大神们,却会如此放任自流又脆弱孤独呢?
答案,其实就藏在杀马特们的发型里。
失去精神追求的底层劳工,
堕落只不过是一念之差
对玩杀马特的人而言,头发其实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追求。
或许在外人看来,他们的发现都很粗糙、廉价。
但其实杀马特对发梢的卷曲度要求非常高,当年东莞只有一家叫“名流”的美发店能得到他们认可。
回忆起当年如何做发型,里面的店员说:“首先要把头发给立起来,然后用梳子拼命的打,拼命的打...刺猬头还需要在里面掺筷子、铁丝,两个人配合一边绕一边烘才行。”
由此可见,杀马特们对自己的外在形象的标准其实非常严苛——
因为只有有了发型,男孩们在石排公园搭讪女孩才会有回应,没有发型后,甚至有男孩直接“被分手”了。
也只有了发型,家族才会承认他们是杀马特中的一员,彼此间以家人相称。
正是这种个体与群体共同的审美追求,让杀马特们紧紧凝聚在了一起,并有了动力去坚持工作。
但三和市场里成千上万的大神们,却没有一个人有过精神追求,再有理想的人,只要加入了三和市场,都会变成打一天工玩三天。
一个在这里开过十八年面馆的老板说:
“我在这里十八年,还不知道这的人?来的时候,都是很标志的一个孩子,到了这里,都变得非常懒惰!”
如果说发型让杀马特之间拥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,那么三和市场,则是一片黑桃花源。
人都有惰性,只要能够不出卖体力,三和大神们愿意出卖一切来换取金钱。
而很黑色幽默的是,在三和,就没什么东西是不能换钱的——
不要的二手衣服,可以卖给“有衣裤”的两个老太婆;就连手机号、